?等着投胎的这段日子，雷金华在阴间也没闲着，他同样要为吃住操心，如今胳膊腿好好的了，做点工养活自己也不算困难。况且鬼差说了，因为他是被判定重新做人的，所以，阎王就给他了一个铜牌，以便于在他日常生活或着做工不被歧视。
从鬼差手里接过那个铜牌，雷金华摩挲着，细细端详着这个凉丝丝的铜牌。一个银联卡大小的被摸得有些地方发着金光的铜片，正反面雕刻着云样的祥纹，当中坐着一位背带祥光的菩萨，两侧各有一句铭文，左边是“回头是岸”，右边是“苦海无边”。嗯，似乎应该是从右边念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些祥纹让他记起了老家古庙墙上的那些砖雕，也有这样的波纹。高大残破的古庙，有好些花花绿绿的雕塑，古庙分上下两层，据说上面的一层是天堂，下面的是地狱。自己小时候没少跟着大人去烧香膜拜，心里怕怕的，底下的那层有些雕塑面像凶恶，叫人不敢不跪在地上。其实雷金华最怕那些长相难看的爬进自己梦里去，可惜还是进去过一次，幸亏被送子娘娘赶走了，为此他被吓醒，依然哇哇大哭。
后来就改做学校了，修葺一番，把供桌拉走，摆上些破旧各样的桌凳，大家一起在那里咿咿呀呀的读书给雕像听，课下就在古庙里追闹着，在一座座铭刻着碑文的石碑里转悠，似乎谁也不怕地狱下的那些鬼差了。他们村的一个生产队长指着那些雕像声色俱厉的说，革命者都是无神论者，战天斗地，无所畏惧！庙里的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早晚也毁掉。小孩子们听得呆呆的，但雷金华似乎也就心定了，大人的话是不错的，仿佛他自己也是一个革命者，不怕鬼神的，说来也怪，那些鬼神的面相再也没有进过他的梦里。
再后来有了新建的学校，他们再也不用给那些雕塑读书听了，雷金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终于不要再看那些凶恶的面相了。不久，特殊时期来了，一大群提着棍棒的红卫兵吵吵嚷嚷的冲进了庙里，砰砰乓乓，稀里哗啦之后，所有的雕像都推到了，摔烂了，连同那些站着的功德碑，仿佛它们站着就是在维护封建秩序，冥顽不灵，自然要一起砸碎了，就差放一把火烧掉屋子了。
那一地狼藉一直保存到特殊时期后才被人打扫干净，当仓库来存放东西。雷金华曾想看看那些雕塑的，有些面相慈善的，比如送子娘娘，就是他非常喜欢的，他常常要多看一会，直到大人喊他几次。大人告诫他不要进去，那是封建迷信，破四旧的东西，要划清界限的。送子娘娘是好人哪！怎么也是四旧、迷信呢？他实在弄不明白。但终究没敢再去。
特殊时期后他去看过一次，空荡荡的屋子，啥都没了，连墙上的彩绘也被划掉泼上了油漆，满屋子里一股潮湿的霉味。九十年代以后，又有人来修理这座破庙了，把砸断的碑用水泥粘起来重新立起来，又抬进了新的雕像，重新建起来天堂和地狱。雷金华也进去过几次，抚摸过那些残碑的断痕，看看那些泥塑，怅然若失，他们都不如原来的好，齐整。
“铜牌？还有金牌的？”雷金华突然问道。
“有，不过你没那福气！”鬼差有些不耐烦道，“投胎做人的才有铜牌，做**挨刀的都是木牌。好好拿着吧，别丢了，要不就投不了胎了。”
“哦哦。”雷金华赶紧应着，爱惜的把牌子收进了口袋，又按了按，硬硬的，这才放心了。此后雷金华就在附近做工等着投胎，期间，他也没少见了那些拿着木牌的鬼魂，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被人唾弃呵斥，风餐露宿，破衣烂衫的境况凄惨。雷金华看着也是心寒，暗道，庆幸自己没做那些天怒人怨的恶事。如此一想，做工自然也就更加老老实实了。
这一天早上，雷金华正要出门做工。突然有两个鬼差敲门进来说是他投胎的时间到了。
“哦，好，那我收拾收拾。”雷金华如梦初醒一般的有些心悸，仓皇道，看看这个小屋子，竟然有些不舍，这里毕竟也是不错的嘛。
“哈哈！你收拾个啥呢！”其中一个瘦高个蓝面鬼差大笑道。
“啥都不的，你是去投胎做人，光着身子才行，带哪些东西做啥用。不过，带了那个铜牌，有用的。走吧。”另一个矮胖的黑面鬼差面无表情道，但是语气和善。
说着，两个鬼差一左一右架起雷金华，喝道：“起！——”雷金华只觉得自己脚下一轻，忽悠一下就晕了，但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脸部冰凉，晃晃悠悠的大约有一袋烟的功夫，脚步才着了地，心里却还有些恶心。他睁眼一看，上下四野里黑漆漆的，前面隐隐有些黄亮的灯光，凉飕飕的阴风阵阵，附近似乎有浪花波动的声音，。
“喏，前面是孟婆桥，你要过去喝一碗孟婆汤再走，记住，要把那个铜牌给那个婆子，我们在桥那头等你。”那个胖鬼差嘱咐道，他些胆怯的看看光亮处，说吧，两个鬼差不见了。
阴风中的雷金华哆嗦着，挪动着软软的步子往光亮处走去。自己听老人们说起过孟婆汤的故事，人要投胎，是要喝一碗孟婆汤的，把前尘往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以便重新做人，不至于带了累赘，不喝是不能过这一关，无法投胎做人的。
一步，两步，三步，雷金华孤独无助的挪着步子，他不明白那两个鬼差为何害怕跟他一起过去，看他们的脸色，那个孟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连阎王的鬼差都吓着了，凶神恶煞一样的母夜叉吗？跟母大虫似的吃人肉的主？但又一想，自己不就是个鬼吗，死过一回的，还有什么怕的呢？于是，雷金华把牙一咬，心一横，走稳了步子，很快就赶到了那灯光处。
等到了那光亮处，雷金华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只见那是一个悬空的橘黄色的灯笼，朦胧的灯光在阴森森的夜色中延口残喘，极力挣着要溜开。灯笼里是一截蜡烛，看不到灯笼上面的绳子，从哪里挂的呢？雷金华端详着，正自纳闷，突然一错眼，那灯笼忽然开口道：“从哪里来？”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苍老犹如破锣似的女人的声音。
“从——”雷金华噎住了，是啊，从哪里来呢？老家？不对啊，自己早已不在阳间做人了，应该是在阴间啦，“阴间。”
“到哪里去？”
“到——阳间去。”雷金华觉得这样回答也算是没错，就是要去重新做人嘛。
“嗯——算你聪明。”
这时，金光一闪，雷金华眼前出现了悬着的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碗，很快，左边的碗里从碗底涌上来大半碗金色的香气扑鼻的浑汤，接着，右边的却是一碗黑色臭烘烘的汤。雷金华不知如何选择，怎么是一碗香的，一碗丑的呢？
“听好了。”那个破锣音阴沉道，“香气的是要你忘掉前尘的全部，一点不剩；臭味的是可以保留一些美好的记忆，虽然不能重现，但是能增强你投胎后的幸福感。你选哪一碗？”
“美好的？”雷金华踌躇起来，细细追忆着，哪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呢？自己一出生就是个残废，被人瞧不起，到死吃苦受罪的。小时候他恨自己，大了，偶尔听说老娘怀着自己时还跳过井寻死，又被救了上来，便又恨自己的老妈，以为是老妈跳井才让他残废的。老爹拿他就当个废物，只正眼看过他一次，就是确定他是个残废。自己恨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还有啥美好的留恋呢？
倒是老庙里的那个送子娘娘，慈眉善目的，让他非常依恋着，梦想她才是他的老母的样子，自己梦见的那些狰狞的雕像就是被送子娘娘呵斥走的。啊，就这么一点吗？对了，还有六妮呢，那个心第不坏的傻孩子！游泳，对了，虽然一只手残疾，但他的水性却是极好的，儿时甚至可以在水面露着白白的肚皮轻松的仰泳。此外，就没有了。雷金华眼角湿润了，他擦擦眼角，有些哽咽道：
“唉——没了——我喝这碗香的。”
雷金华端起那碗香气扑鼻的，正要仰脖子痛饮，突然耳朵里听到一声凄惨的呼救：“救命啊！救命——”
随着这一声呼救，天地突然亮了起来，蓝色的天空下，太阳灿烂如金，洁白的云朵懒懒散散的在风中飘荡着，暖风细细。雷金华周围出现了绿色的大地，一条碧波涌动的大河跟他脚下平坦的砂石路一同东西走向的蜿蜒着，一直钻进近处葱绿的树林，连接到黛黑色的群山的脚下。橘红色的灯笼不见了，散着香臭的玉碗不见了，可是那呼救的声音更清楚了，就在附近！雷金华紧张地四下里寻看。
“——救命啊！救命啊，救我！——”
好像在小河的左边！对！雷金华顺着声音跑着，近了，近了，更近了，他果然看到了河水中有一个女子在挣扎呼救着，头部一高一低的上下浮动。
雷金华边跑便脱衣股，几步赶到河边，就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雷金华一个虎跃，“噗通”一声纵身钻入清波中，水面被砸出汹涌的波浪，哗哗的荡漾开去，很快就被流水吞噬带走恢复了原样。而雷金华一个猛子居然钻出了近十米，一口气就潜到了落水者附近钻了出来。
雷金华右手摸去一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看看那个落水者的位置。那个落水的女子已经消耗尽了力气，窜动的也没劲了，本能的闭着眼，黑发盖住了大半个头，试图再钻出水面呼救，气息微弱，眼看是要沉下去了。救人如救火，顾不得深水的凉意乍得忒难受，雷金华迅速绕到女子的背后，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后背，向上拖拉着，让她的脸部露出水面，左手划着水，两腿踩水往岸边回游，那女子意识还算清醒，感觉到了有人在救她，居然没在挣扎，乖乖地让雷金华拖回了岸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