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陈秋旭缓缓睁开眼睛,稍稍愣了一下。
面前是来时的那条泥泞山路,麓道上随处可见槐木立碑,漫漶的文字在岁月里消磨,早已看不见最初的字迹。
这是从前的徐家宗祠内族墓地,如今的坟山乱葬岗。
而他,正盘膝坐于祭坛之上不得动弹。面前是密密麻麻的……长了各种毛茸茸耳朵的人头。
这些都是妖,而本该徘徊此地的鬼灵早已被风声送去轮回了。
江鹤唳承天道意志,掌生灭之剑,一念往生,一念寂灭。
霜华送生,冥火送死,这些都是世人所不知悉的,因为江鹤唳的剑,从来只覆寒霜。
但陈秋旭是知道的,因他曾亲眼见过那幽兰开满禅宗古刹,冥火烧遍古佛书影。
深蓝幽暗的冥火的花朵,染透了半边夜色,江鹤唳从火光中穿过,抱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佛堂,路过跪倒一地的僧人面前,仅仅只是冷睨一眼。
那一夜,禅宗易主,扫地僧取代宗主之位而满宗噤若寒蝉不敢置一词疑义。
那一夜,西方剧变,往日辉煌付之一炬,道貌岸然的佛教真面昭然若揭。
那一夜,江鹤唳按着他的脑袋逼他拜师,以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把他从慈眉善目却冷硬心肠的菩萨金身前拉起。
他道,“我道家的弟子,不需要拜佛。”
映晚,你本无罪,错在他们,所以从今往后你要惜命。
陈秋旭忽然就明白江鹤唳当年那句话背后的深意了,“你就是死,也要死在为师剑下。”
死在风声之下,霜华会送他轮回,不至于落得个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
所以当年他一声不吭就自己走了,江鹤唳才会那么自责那么绝望吧?
从来不敬神佛的人,百年间将诸天神佛拜了个遍。
原来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道君,也有无助到求神拜佛的时候。
江雁行,你怎么比徐疯子还痴?你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
祭坛之下,仪式还在继续,古老的祭祀笼罩着一层神秘的纱衣,兔耳朵祭司嘴里念叨着晦涩难懂的祝由祷文。
陈秋旭细听了一会,只觉得很是奇怪,这场献祭的重点不在祭,在献。
献谁呢?当然是献给祭坛上的人,是集妖族全族气运给一人灌顶。
这是只有三百年前妖神陆吾封禅的时候,才会有的盛事。
陈秋旭一脸莫名其妙,虽然世人总叫他妖道,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脑袋上没顶双毛绒耳朵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们……”,陈秋旭静默了一会,无语道,“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吾皇太子”,兔耳朵祭司双手交叉作礼,缓缓躬身,那双显眼的红瞳慢慢眯起,她恭敬道,“殿下稍安毋躁,对于您跳出轮回死而复生这件事,稍后我们会做出解释的。”
陈秋旭霎时一惊,冷汗瞬间填满后背。
跳出轮回……
多么荒唐的事,但又确实没有别的可能了,为何他于虚无中停留百年,为何他会在坟山借尸还魂,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原由。
然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妖族的目的又是什么,上一世是谁做了这个局,那人针对他针对苍梧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太子殿下,回神了”,兔耳祭司双手掐了个繁复的印记,环状蓝光一层层向祭坛中间亮起,众妖一同凝了神色。
“伟大的先皇陆吾,请听从您子民的祈祷,复苏您唯一的妖神血脉,破除人类的封印,带领吾族重返荣光!”
陈秋旭知道自己真的是人,是笑面和尚陈子昂和某个风尘女子的后代。
但陈黎生最后却娶了一只猫妖,一只出了妖窟却没打奴印的猫妖。
他不知他小娘与陆吾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这些妖一定是误会了,那只猫并不是他亲生母亲。
他亲生母亲是谁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何况那女子本是凡人,百数年过去早已不在人世了。
上一辈的恩怨他并不清楚,陈黎生死的时候他尚不足四岁,但他记得,他小娘对他极好,从来没有歧视过他生母花魁的身份,待他就像亲生的一般。
可这么好的妖,因为一张奴契,被生生扒皮至死。
死得那么狼狈,怎么会是那堂堂妖神呢?陈黎生如果知道他小娘就是陆吾,还会愿意陪她一起永坠地狱不入轮回吗?
还有就是,陆吾是如何自风声剑下避开霜华死里逃生,而江鹤唳是否知道这件事亦或他本就是故意放水。
还未等他想明白,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他两眼一黑便直接晕了过去。
“江鹤唳!”兔耳祭司目眦欲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鹤唳会以神魂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方式留下封印,族运本就不多如今已是前功尽弃,那她又要再等多少年!
“本座在呢”,江鹤唳从风声上飘然落下,唇瓣染上鲜血艳红得像是一朵娇滴滴的牡丹。
封印与他神魂相连融为一体,祭司强行破封的行为使他遭到了重创,但他顾不上这许多,只是迅速蹲下身子一手轻轻接过意识不清即将倒地的小徒弟,一手抚过徒弟头上尖尖的猫耳,将其隐匿。
“哎——活着有什么不好么,本座两百年前心软放你一马,你却偏生要找死”,江鹤唳轻轻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渗人,陈秋旭是妖神遗孤这件事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彼时即便是他,也护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