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量井的人们一路吵嚷着赶回村委大院，却只看到村主任牛长富一人在吸烟喝茶读报纸。一问刘广河去了哪里，牛长富慢言慢语道：“开——会去啦——”那个几乎拖着唱腔的“啦”字里满是不屑和嘲讽。
“刘吉民呢？”刘广元有些失望道，刘吉民比他小一辈，他是会计，应该知道水泵和机井的账目。
“也——去啦——”仍旧是满满的嘲讽，牛长富连头都没抬起来，继续靠在沙发背上看他的报纸。
“晚上堵他去！”有人高声道。
牛长富这才抬头看看一脸愤懑的众人，又瞅瞅水泥地上被他们踩来的泥泞，鼻孔里轻微地难以令人觉察的哼笑一声，长叹一口气，道：“桌子上有烟，我就不一个个递了！”继续低头看报。刘广河走时叮嘱他只管看门，啥都甭管。自然有人把桌子上的大鸡烟拿起来一一散给众人吸着。
“回去吧，都回去吧，明天再来。”刘广元习惯地挥挥手对人们道。没有看到刘广河的难堪，没有查到失踪的钱款，人们难免有些失望，悻悻散去，留了一屋子湿乎乎的黄泥巴，让牛长富费了好大劲才清理干净。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仿佛变成了吸入肚里的凉丝丝的空气，天空已经渐渐变白灰色了，估计晚上再一起风，明天就能放晴了，这场春雨下了两天三夜，足有犁半雨了。刘广元、朱长忠、朱长明等十人有意的走在人后，汇集在一起，商议着对策。朱长明提议仍到他家去，刘广元摇头说还是去他那里方便，于是众人就一起去了刘广元家。
进了刘广元的养猪场，众人各自落座，刘广元忙着递烟沏茶，他老婆许茹芸忙着拿马扎找凳子，猪场里平时少有人来，味道不好啊。凳子不够，还是有人随便坐了块木头板子。刘广元两口子便又忙着倒水端茶给大家。热乎乎的茶水灌进肚里，登时肺腑里暖和舒服起来，仿佛被熨斗细细的熨过一遍。茶过两杯，各自谈笑的人们这才转移到今天的量井一事。这些人里，朱长忠的辈分年龄最大，人们不约而同的望着朱长忠，聆听他的意见。
朱长忠虽然吸着纸烟跟刘广元说话，眼角里早就注意到了人们期待的目光，他直直腰背，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带着队伍训话的场景。
“今儿个，大家都也看到了，井大约是95米，跟刘广河说的160米倒好差一半。一米180，都能算出来，这差的钱是多少。我觉得——”朱长忠停了停，环视了一圈，“要治事，就要一竿子到底，把帐查清楚，给群众个交代。要跟娘们似的，趁早散伙。这也是我参与这事的原则吧。”
“嗯，大叔说的在理。”村民刘吉顺点头道，他看看大家，朗声道：“我可是听说村里的公粮，刘广河他小舅子拉了不少去养鸡，也不是一年了。到底交多少公粮，啊？有个数吗？他刘广河说多少就是多少？奥，咱们一年到头，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两季粮食一季多都交了公粮，奶奶个X的，给他小舅子去喂鸡，这个狗操的！”刘吉顺越说越激动，禁不止开骂了。刘吉顺按辈分比刘广河小一辈，但是不跟刘广河他们是一支，如今也不管老祖宗是不是一个了，早就窝火了一肚子。刘吉顺兄弟姊妹两人，上有快九十的奶奶，六十多的父母，下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都在上学，儿子计划生育超生，是挨了罚的，两口子虽然没黑没白的干，可还是清苦艰难。
关于村两委如何贪吃好喝，贪污受贿的事，群众早已是怨声载道，只不过逼不到份上不说罢了，如今有了机井一事，自然是白头的疖子一样，憋不住了。刘吉顺的话激起了人们的共鸣，大家纷纷指责刘广河他们的种种不公，诉说自己的疑惑愤懑。一时烟气、怨气将屋里塞了个结结实实。
刘广元暗道，光抱怨没有，必须把帐查清楚，这才算是目的，朱长忠大哥说的对，要查，就一查到底。当下，他高声道：“明天咱们继续到村里集合，先把水泵和机井的账查个明白。他刘广河不让查，咱们去镇里查，不过，就咱们几个，还不够，联名，村民联名，签字画押，到镇里请愿。法不责众，人多力量大嘛。你们说怎么样？”
刘广元一席话点透了关键所在，人们无不点头称是。于是，刘广元和朱长忠把人们分成五伙，借水泵机井一事让群众签字，彻查刘广河贪污一事。如果刘广河不让查账，就拿着村民的签名表，去镇里请愿上访。计议商定，人们分开各自去忙自己的分工。刘广元和朱长忠一起，他俩走到最后。望着渐渐远去的人们，刘广元和朱长忠相视一笑，他们同时感到，明天的战斗未必好打。
就在刘广元他们到地里量机井的时候，刘广河和会计刘吉民骑了摩托车赶紧赶往镇里去了。镇政府7个常委不到8点就围在一起开紧急会议了，核心议题就是刘家店群众查账一事。昨夜，刘广河在电话里把情况汇报给了主管农业的副镇长丁亮，丁亮一听头皮发炸，赶紧又汇报给了镇党委书记罗修平，罗修平马上给党政办公室打电话，发紧急通知其他六个常委，第二天一早7点30准时在镇二楼会议室开会，并通知刘广河第二天早8点准时到会议室汇报工作。
这一夜，罗修平哪里睡得稳？他在这个马口镇工作了快两届了，升迁上调的计划正有条不紊的开展着，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刘家店闹了这么一出戏，，他能睡得着吗？不得不细细琢磨了应急对策，直到深夜。
一大早开常委会，这可是大闺女上轿子——头一遭。六个常委都感到事态的严重，无不提前到了会议室，在等罗修平的时候，他们窃窃私语，大约知道了事情的一些原委。
这时，会议室紧闭的枣红色木门无声的开了。人们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党政办公室主任赵德昭把门扭开，身材魁梧的罗修平昂头进来，环顾一周，仍是轻声问道：“都到齐了？”
“到齐了。”赵德昭恭敬道。
“嗯，——”罗修平拉拉属于他的那把对着西墙的椅子，顺势坐下，锁着眉头看了看众人，这才有些疲惫道，“开会吧！”
会议的气氛是压抑而沉重的。刘广河进门后，把详细情况一一述过。虽然他坐着，可是额头还是见了些冷汗。此刻的他，犹如一个孤儿般渴望别人的垂怜，他相信政府会站到他这一边的，因为他就是为政府工作的，是其中的一部分。果然，会议的一项结果是，是丁亮和管区书记马富国一起去刘家店安抚群众，注意工作方式，不要激化干群关系，酿成群体事件。罗修平私下里安排让镇财政所出具一些1996年刘家店某些款项地收费单据，跟刘家店水泵和机井的款项吻合起来，防止他们来查。
会后，罗修平把刘广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免不了特意嘱咐一番。罗修平一张大长脸，平时苟于言笑，不怒而威，这次虽然含笑跟刘广河说话，仍是让刘广河心里发毛。
“刘书记啊，您是位老党员，老同志了，年年镇里的先进，得过县里的模范，原则性应该比我强啊。以后得注意啊，群众工作，不可大意，是吧？为官一方，就得造福一方百姓，若是干群关系紧张、激化了，不是给党抹黑吗？你务必安抚好群众，处理好纠纷，绝对不能出现群体事件！”罗修平不愧是农业大学的高材生，这明恭实责的话说得恰到好处。一会让小学毕业的刘广河时而升到半空，又给重重的丢下，再抛起来，又丢下，折腾得虚坐在沙发边上挺直了腰板的刘广河冷汗不断，连连点头称是，可似乎又赶不上话头话尾，是又不是了，尴尬的老脸青红不分，无地自容。罗修平早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暗道：“是个屁啊，你惹了麻烦，让我给你擦腚。若耽误了我的好事，叫你滚蛋！我不管你那个局长亲戚！”
就这样，手足无措的刘广河出得罗修平的门来，又见丁亮和马富国等在门外，三人早就是酒场好友了，再熟悉不过。瘦高的马富国高出刘广河几乎一头，他跟丁亮一左一右近乎架着刘广河往前走，自己把右手随意搭在他的右肩上，呵呵一笑道：“没事，别愁。洒家给你办。”丁亮也是呵呵一笑，刘广河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