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河和刘吉民含笑挥手辞别了丁亮和马富国，刘吉民便踹起摩托车，扭头看看刘广河，示意坐车走人。刘广河疲惫的摇摇头道：“吉民，等会再走，咋爷俩拉拉呱。”刘吉民“嗯”了一声便熄了火，打住车，正要掏出烟来。刘广河早就递给他一支，刘吉民给他和自己点着烟，两人边吸烟边吸沿着镇大院里南北的宽水泥路慢慢走着。
刘广河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憔悴过。以前来这里，总觉得心情舒畅，如今连对熟人的笑意都显得勉强了。他环视了一下这熟悉的镇大院，颇有些留恋的感觉，似乎自己以后不再以刘家店书记的身份来了。镇大院能绿化的地方全都绿化了，草坪的面积最大，此外有几处修长的翠竹在风中摇晃着。院子东面的假山就特别显眼在这宽阔的大院里。刘广河听人说，罗修平为了升迁顺利，特地花大钱请了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看过，有说一万的，有说两万的。这假山寓意东山再起，平坦的草坪意味着一马平川。
想起罗修平，刘广河痛苦地回忆起了刚才两人的对话，那哪里叫谈话，简直是训话，提醒他刘广河别给罗修平抹黑，误了他的升迁之路。自己还从来没有在其他书记前这么尴尬羞愧过。这都是拜他的兄弟——刘广元一伙所赐。“有本事，你们来查镇里，这假山，不是腐败？花的谁的钱？刘家店不是没有上交过各种各样的集资摊派！呸，狗屁玩意！唉——”
时至中午，不知何时刮起了微微的西北风，灰白色的太阳从灰色的云中钻出来，把苍白的阳光重重的抖落下来。对面的大街上车来人往，楼下的一家家商铺门可罗雀，这天气，没几个人愿意出来闲逛。刘广河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些陌生感，那些熟悉的人似乎都正远离自己，自己变得孤独无助起来。
“叔，——”刘吉民看了看愁眉不展的刘广河，见他嗯了一声，凝神望着自己，便大着胆子道，“财所里给我说了，我回去把这几年的账目找平，晚上不睡觉也得有个几天，您拖拖他们，光查水泵和机井的账好做。”这些年，刘广河从来不过问账目，只要不缺了他的钱花就行。刘广河吃肉让他喝汤，所以，刘吉民自然死心塌地的跟着刘广河，人称“舔腚狗”，干脆不叫他的名字，谈论他时直呼“刘狗子”。
这话本来是刘广河要说的，这令他很满意的点点头道：“侄，一切拜托你了。叔忘不了你的！”这几句满含着敬意和期待的话也让刘吉民格外感动，他只管起劲的点头连连答应着。
是什么让刘广河如此心神不定呢？刘广河自己非常清楚。担任刘家店书记以来，种种好处虽然没有全落在他手里，大部分是吧。不要说吃喝不愁，额外的收益也是不少的。先说交公粮，镇里给他们的任务是10000公斤，可是每年都超额完成数倍外，还有结余。他知道交刘家店的土地产量如何，这多交的要超过村民们收获的大半粮食了，他们的日子如何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现在看来似乎过分了。那些超额完成的公粮，只是换来一张黄纸而已。他自己，村两委的人也是这么交的，只是有办法找回来罢了。各村都有隐瞒未上报的机动地，大都在村两委及各小组长手里，说是他们的机动地的收入顶他们的工资，实际上是年末工资仍旧一分不少。村主任和小组长手里都已能开义务工的条子，开多少没人知道，好多人没出多少义务工反而到年底有结余，要兑现给他们现钱。至于吃吃喝喝，那都是不在数的。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不对了呢？查什么账啊，让你们干书记也得这样啊！”刘广河百思不得其解，刘广元他们为何要跟他过不去。“每年上缴的钱，都没查过，反正年年欠上边的钱，报纸刊物五千多，计划生育干部的工资六七千，民兵，妇联，建学唉，哪里不要钱呢？一个鸡屁股大的小村，哪来的那么多款项！是，我刘广河是吃了点，贪了点，可孩子们的房子大都是借钱盖得买的啊！唉——”刘广河一路上是百感交集，头脑发热，幸亏一路上的凉风给他降了降温。
回到家，刘广河听他老婆吴冬梅心惊胆战的说，刘广元他们找村民签名呢，说是不让查账就上访，本来就脸色白皙的吴冬梅脸色更是苍白了。刘广河苦笑道：“查就查吧，签就签吧，天难塌下来由政府顶着。你担心啥，该吃该吃，该喝就喝，甭耽误干活睡觉。”吴冬梅哪里能安下心来？却也不知所措，只好嘟嘟囔囔的走开了。这个中等个子的女人，跟别的农村妇女一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作，不知疲倦。小百姓啊，打小养成了劳动的习惯，就是给他座金山，他也闲不住。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刘广河跟牛长富特意提了好酒好烟，各自揣了二百块钱，分开去了朱长明家和另外一家参与查账的，喝酒直到很晚。这一夜，两派人各怀心思，琢磨着第二天的查账一事。半夜里，西北风居然刮得呼呼作响，直刮出个群星璀璨的晴空来。很快，鸡鸣天亮，东方吐白，人们便陆续起来了，刷牙，洗脸，做饭，炊烟便钻出各家的烟筒，被冷冷的西北风给吹的踪影全无。副镇长丁亮和管区书记马富国早早的就吃过饭，分乘着两辆摩托车赶到刘家店村委大门了，可是刘广河他们还没到，马富国便给刘广河打手机让他赶紧过来，说这里冻死了。刘广河刚刚撂下饭碗，接到电话，赶紧催了刘吉民他们，自己便匆忙过来给他们开门。让进屋里，递烟，烧水，刘广河自己忙活着，却被马富国催促着问，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刘广元嘿嘿一笑道：“没事了，今天也就走走场吧，他们找村民签名去了，签名又能咋样，不过是吓唬吓唬罢了，要查就让他们查吧。反正我自己又没吃了。”
“签名？”丁亮和马富国很是惊讶，似乎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但听刘广河这么一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马富国不放心道：“你可得弄好，这一签名，我觉得不好糊弄啊。”
刘广河仍旧是摆摆手说没事。丁亮也提醒他，民不告官不究，别大意了。
当三人喝上热茶时，其他人陆续来了，村委的，查账的，相互认识打招呼寒暄，渐渐的，屋子里就坐满了人，也有不怕冷在院子外溜达看热闹的。朱长忠注意到，朱长明和另一个查账的人没有来。
等朱长忠和刘广元他们要查水泵和机井的账面时，刘广河便示意刘吉民把账本拿过来，让他们看。水泵的单据存根上用紫色的漏纸印下的价格是4568元，时间是1997年6月25日，出纳刘吉民，刘广河签字，盖着村委的红印章，上边还附记了水泵厂的电话号码。
刘广元他们看了好久，没看出啥异样来。屋里的空气格外紧张，人们屏息凝神的注视着他们。“给水泵厂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新的。”朱长忠提议道。
“来来来，我打，你们打，够呛接。”丁亮突然道，伸手抓过电话，让人读出号码，他拨通长途。
“喂？喂！喂喂，哎，你好，请问你们是不是XX厂啊？我是马口镇副镇长丁亮。是这么这么回事——请你们务必查清楚，镇里也好给老百姓个交待。”丁亮先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说明，还没忘了叮嘱那边。
那边让等一下，他们查查。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水泵厂打过电话来了。丁亮示意刘广元接电话。刘广元便接了过来听着。
“啊，你们那个水泵是新的，我们这边电脑上记录着呢，什么？发票？发票给你们邮过去了，没收到？那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不补，发票哪有补的？嗯，我们是全国知名牌子，怎么会糊弄人呢？啊，没错，就这样吧，我们很忙的，如果有需要，再联系吧！”对方挂了，刘广元心有不甘的狠狠的扣下，低声骂道，“奶奶个逼得，什么态度！”
跟前的人们大约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人们沉默着。就这样结束了？朱长忠暗想，水泵不好查，机井呢？这可是明摆着地。
“就算是新的，那机井呢？你怎么打了没一半呢？”朱长忠冷眼问刘广河。刘广河心里哆嗦了一下，强作镇定道：“你看看这些账目，那些钱去哪里了。”说罢将一本账单推给了朱长忠。
朱长忠翻看了几张，却是些报纸刊物上缴集资的收据，不解道：“这是哪跟哪啊？跟机井钱有啥关系？”
“哎，对了，就是这些钱，上交了，你们不信可以到镇里查去。村里没钱，上头催得紧，实在没法才这样办的。要是井160才出水，也不至于出这事。所以，我跟村两委的一商量，就拿这钱顶了，到现在，村里还亏欠着镇里的钱呢。”刘广河一脸的无奈，摊手道。
刘广河说的也是事实。时间仿佛凝滞了。刘广元攥紧了拳头，暗暗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是不是没这个钱，你就不交了？”朱长忠突然问道。这句话令有些得意的刘广河噎得一时语塞，登时涨红了脸，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