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唳声音太轻了，薄唇轻启吐出微弱气息，却是隔了两个世纪那么遥远，微风轻轻一吹，就散在了晨光里，到不了故人的耳中。
纪离笙没有听见。济怀用尽毕生所学才解了他的毒，把他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可那时毕竟为时已晚，他的六识便逐渐衰弱了，每日只靠着那世上最烈的醉花阴配上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来维持基本感知。
这本醉人的酒啊，却可以唤醒他一丝清明，不至于成个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动作迟缓的废人。
江鹤唳本欲上前叙旧，谁知那尖嘴猴腮的掌柜快步冲到他身前，抢先迎了过去，五官皱成一张苦瓜脸，哭嚎道，“仙长！您可总算来了仙长！那狐妖好生猖狂，您再不来小人就要被那厮开膛破肚拆吃入腹了！！！”
江鹤唳乐了，在旁边笑得不住咳嗽，陈秋旭朝天翻了个白眼，漠然道，“活该。”
过了好一会，江鹤唳还在咳，陈秋旭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又被他小心掩藏，只是悄咪咪地伸出小爪子扯住江鹤唳一边袖子，好似他的手有仙力，这样便能驱散病魔。
纪离笙提起葫芦又喝了口，才把那咳嗽听得分明，他无视掌柜径直走到江鹤唳面前，握住江鹤唳纤细苍白的手腕，三指并拢靠在脉门仔细把了一会，神色诧异，有些不可置信道，“天罚？！你怎么跟雁行那个疯子似的，连天道都敢忤逆？！”
“道友”，纪离笙目光逐渐严肃起来，“你老实告诉我你干了什么？你时日无……”
“咳咳咳…”江鹤唳抽回手，面无血色，却生生笑出一种他此刻无灾无病活蹦乱跳的错觉，他轻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因为…咳咳…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疯子…咳…”
“不可能！不可能……”纪离笙脸色大变，他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捧起江鹤唳的发，捧到自己眼前，近得几乎要碰到眼皮，他就那么捧着，看着，哆嗦着，拂尘从臂间滑落都没发现，就连声音也跟着变了调，“雁行…雁行…你的头发…雁行…”
“无碍，本座于天罚之下尚能苟活于世百年…”江鹤唳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秋旭牵着他袖子的小手上，留下无尽温柔，“纵死，也无憾了。”
我活于世上的每一日都要受着令人发疯的折磨，我挣扎着存活于这些痛苦绝望之中，只因我尚有事不得不做。
“不说这些了…咳咳…”江鹤唳看向纪离笙的目色中带了点玩味，“你不是要除妖么，本座不好耽误居士正事，萧默兄，请——”
“道君在此，贫道怎敢班门弄斧，还是雁行先请——”，纪离笙说到一半想起来某些人身子骨差劲得很，又连忙改口道，“算了，你歇着就行。我看了半天，这客栈一丝妖气也无，倒是阴气重得很。”
“喂，边上那投案的，你叫啥来着，猪大肠是吧？”纪离笙捡起拂尘，捏在指尖甩了甩，“你说的狐妖在哪？”
不就在你面前么，还跟你又是拉又是拽的咬耳朵说了好一会悄悄话……
“回仙长，小人贱名朱大常”，掌柜的小声嘀咕，“朱砂的朱，大小的大，世事无常的常……”
朱大常心态有点崩，这仙长到底靠不靠谱啊，说是来抓妖，妖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却反倒来问他？
他便抬手指了指江鹤唳，又指了指陈秋旭，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本该很好地激起他人的保护欲，毕竟他演技不错，只是配着那么个天生来的贼眉鼠眼，就显得有点……江鹤唳忽然就有点羡慕那啥也看不清的纪离笙。
没别的，就是忽然觉得瞎了挺好的。
纪离笙顺着朱大常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江鹤唳牵着一小孩，他面色古怪，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
“不是…你是聋还是傻？没听见贫道管他叫雁行？”
听是听见了，只这狐妖叫什么有什么影响吗？朱大常有些摸不着头脑，别说他叫燕邢就是叫玉皇上清或者太白元始都不好使，这仙长一味袒护那狐妖，难道是一伙的？
“在下姓江，江雁行”，江鹤唳有些看不下去，这闹剧看着太糟心，他轻轻咳了咳，忽而玩心大起，故意学着那朱大常的语气，道，“不才，江山的江，鸿雁的雁，行云流水的行。”
“或者你知他名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玄门之巅，云巅八杰之首江雁行。”纪离笙跟着接了一句，“世人尊称他为道君，因为他是凡间从古至今唯一一个注定飞升的修士。”
风声是他的佩剑，鹤唳是他的本名，草木皆兵是指即使一棵草一根树枝到了他手里也能成为制敌的神器，他站在玄门最顶端，是修士们最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惜，看来有的人并不珍惜这份成仙的机会。百年前他便该渡劫，而今不仅仍然留在人间，身上还带着天罚，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这家伙是自己斩了天门，断了仙途，为此不惜惹怒天道。
纪离笙余光瞟到那小孩攥着江鹤唳袖子的手愈发用劲，骨节泛白发青，那表情有点复杂，似乎是不高兴，似乎是难过，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内疚。
所以这个孩子，应当就是本该死去很久了的映晚小朋友吧，百年前他们可还有同行之谊。
无人在意朱大常不断变换的精彩脸色，那脸色先是赤红，继而青白，最后定格在如同鹅肝般的酱紫颜色。
他缓缓吸了几口气，让杂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眼中透着精明，一举一动皆是圆滑世故。他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俯身纳头便拜，语气诚恳真诚，“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道君大人。既然先前之事都是误会，那各位大人就先请回吧，小店出了这样的事，也做不成生意了，小人要回家先避避风头，不能招待，还望勿怪。”
“且慢”，那侍卫长上前一步，微微拱手，“此地发生命案，我等还需查探一二，待诸事明了前还望涉案各位都暂且留在客栈。”
“这几日便叨扰了”，江鹤唳的手从后面盖在掌柜肩上，微微一笑，“何况，你这地方可闹鬼。”
就是这鬼可披着人皮呢。江鹤唳一双桃花眸轻轻眯起，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如此”，掌柜的无奈之下只得应是，“麻烦大人们了…”
掌柜安排众人住下，纪离笙独自一间，官府的人收了尸便离开了，这剩下的事用不着他们插手，自有这两位修为高深的道长料理。
纪离笙回房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秋旭一眼，陈秋旭没有注意，只是低着头拉着江鹤唳的袖子，跟着人进了昨日那房间。
“怎么了？”江鹤唳掩上房门，蹲下来掰过小徒弟的脑袋，这才看见他眼眶有点浅红，他叹了一声，耐心问道，“谁惹着我们家晚晚了？”
“你”，陈秋旭不情愿地仰着脑袋，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眼角的晶莹，可是江鹤唳这个人总是这样，总是不肯放过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这样的珍视，有时候让他难堪，他就那么瞪着自己的眼，瞪着江鹤唳，他声音闷沉，“你嘴里还有实话吗？”
你说你自己没用，你说你在演戏，你说你只是偶感风寒，无足挂齿。
你总要说自己没事，可天罚在身又怎会无事。那是苍天之怒，那是大道之刑。